王德峰:哲学给科学带来了什么(附文稿)

*文稿附精编版、完整版两个版本,供读者按需选择
哲学门徒——哲学和科学的关系,以及哲学带给年轻人的思考(精编版文稿)
首先声明,该文主要内容来自于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的《王德峰哲学研修班》,笔者很喜欢王德峰教授的一些课程和视频内容,仅做学习整理使用。笔者认为很多人——尤其是哲学爱好者可以从其中获得启发以及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所以自己亲自整理出来(好几个小时),供各位爱好者学习和自己思考——禁止用作商业用途。
现代的科学被资本利用去推广产生更大的产业,也就是资本的目的是为了推动更大的产业而不是为了科学的发展。科学技术越来越远离了对自然界真理性的认识。直接目标就指向了“应用”,开发新的使用价值。
学应用科学会导致我们失去对世界的好奇心——我们应该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也就是纯粹的理论兴趣。比如古代的人,绝不是为了拿什么自己对自然的兴趣研究,然后拿出来派什么用场,而且纯粹地想要知道其中的奥秘。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那么多的科学群体,却只有很少的科学家去做基础学科的研究,研究的成果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转化成实际可以应用的专利,甚至是永远都不可能转化成专利。但是他们却一直在推动着我们的科学向前发展。所谓的应用效果也只会在很久的以后产生。而这些研究和科学家是必须要有国家进行帮助的——因为他们做的是基础研究。
虽然当下人类科学的主要目标就是实用性,但是这种是被资本的增殖要求激发出来的。也就是科学的发展不能靠这种大面积的“应用性”。
为什么哲学革命会发生在近代呢?近代哲学之父是法国的笛卡尔(1596-1650年),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解析几何学奠基人之一。他认为数学是其他一切科学的理论和模型,提出了数学为基础,以演绎为核心的方法论,对后世的哲学、数学和自然科学影响深远。 同时,笛卡尔还是一个哲学家,作为17世纪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和欧洲哲学的奠基人之一,他提出的“普遍怀疑”的哲学主张,被解释为“无法否定自我存在”的哲学理论,被业内人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
资本主义生产追求的是剩余价值。
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延长劳动者的劳动时间——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另一种就是提升劳动者的生产效率——也可以理解通过提升生产效率来缩短工资部分价值所花的时间——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后者是什么意思呢?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所谓的必要劳动就是劳动者在劳动的过程中必须要创造和自己拿到的工资相等的那部分价值,这部分必须要先生产出来。然后并不马上停止劳动——不然劳动者创造的价值和自己的工资相等,那资本家就无利可图。比如在8个小时内,劳动者会用少于8个小时就创造出了自己的工资部分的价值——比如3小时,那剩下的5个小时就是在为资本家创造价值。而这5个小时就可以理解为剩余劳动。
而自然界给人的设计就规定了人是不可能无限延长劳动时间的——人需要吃喝拉撒,学习,生养后代等等,这部分时间就不能够有一个“无限的延长”——人不可能24小时上班的嘛。那资本家还是追求剩余价值,于是就只能通过缩短工资部分的价值所占用的时间——提升相对剩余价值——通过提高效率,之前是3小时创造出和工资相等的价值,只有5小时可以创造剩余价值;如果科技进入提升了生产效率,可能必要劳动就可以在1小时,甚至是1分钟内完成,那剩下的时间都是给企业家创造“无穷的”相对剩余价值了。
而这样的“提升生产效率”的要求就需要科技的发展,资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剩余价值——要求提升效率,效率的提升第一是要提高劳动者的熟练程度,但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于是只能依靠机器,依靠技术,这就是效率催生科技进步,科技反哺产业发展。
这就是资本和近代科学的必然关联——因为生产关系的存在。
近代哲学的变革带来了数学化,人类之所以想要通过数学量化自然界,就是为了控制自然界。而控制自然界就是为我所用,为了劳动效率的提高。这是西方资本主义。
而中国人从来没想要量化自然界,因为我们从来没想要控制自然界。资本来到人间就是在人间建立一种“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如何控制呢?通过数学化的公式去控制。这是西方的优势,也是资本主义优先发展且最强大在西方的原因。
这以上叫做哲学的革命带动了科学的革命。
但是,哲学带动了科学的变革,科学却从来没有带动哲学的进步和变革。比如虽然西方的科学很发达,发展了这么多年,但是在哲学的层面上从来没有超过西方传统哲学的半步!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对自然界基础的理解。即使技术和实际的需要——资本要求一直在为了不断地打开应用价值而使得技术不断地发生改变和更新,但是却依旧是在西方传统的哲学范围内。
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基本上都只是技术上的重大发明,而没有伟大的发现。一个伟大的发现的时代结束了。这也意味着近代哲学体系到头了。
而我们现在则开始了真正的思想的任务了。而这场哲学革命的发动者是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
二十一世纪是哲学和宗教的世纪!
而科学的世纪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上世纪(二十世纪)。
当代哲学的一个思考——技术是否奴役了人?
人在两个方面的异化:
一是资本异化了我们的生活,也就是我们的生活现在变成了我们的人生意义是我们必须要为资本的增殖而服务。
另一个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当中,通过技术这个中介,异化了人们的生活,变成了我们对它的依赖——而不再是纯粹地为我所用,而是技术统治了我们。
技术对人的统治有两种:
一是人和自然界中间隔了一层技术。人和自然的接近或者本来的亲近没有了,必须要借助技术才能实现。而人和自然的亲近本来是用来产生伟大的艺术的。
另一个是技术加强了对社会秩序的控制。
而这些对技术的依赖,技术让人与自然界的亲近隔绝,这都让我们本可以在原有的“无技术”的时代里可以产生的伟大的想象和感悟都消失了。每一个人都受一种超出所有人的客观的技术的力量的一种支配。
但是归根结底,技术不是个坏东西,人把它用坏了,是资本的性质和天性要求的——一是要控制自然界,二是要控制人类社会——而控制人类社会的基本方式叫做建立企业制度,慢慢地一切就被控制了,被管理了。而在控制的过程中,技术成了手段。这就是“技术统治人类”——即使技术本身是没有什么善恶。
未来是什么?
未来不是知识推断的对象,罗列数种可能,然后计算一种概率,我们人类不是以这种方式进入未来的。未来是希望和恐惧的对象。人以筹划和下决心的方式走向未来。人在选择未来的时候不是在计算利害得失,而是在下决心。
人性向往不朽和无限。所以才有伟大的宗教和伟大的哲学。
人要活得像个人,就是人是一种“精神的存在”。而这个精神就是人追求不朽和无限。
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
关于当代文明的根本问题的诊断,很早就在思想界展开了,比如马克思发动的哲学革命——就提出了当代文明的根本问题就是“异化”。
什么是异化——人创造的东西反过来又否定了人。
海德格尔的诊断是“遗忘存在”——只在存在者当中“趋利避害”,遗忘了存在本身。
而当代文明的一个重大特征叫做“进步强制”。就是人必须要在技术的舞台上,资本的舞台上不断地往前走,否则停下来就是下降,甚至是退步。
毛泽东时代的那种“教育就是教育,医疗就是医疗,学习就是学习”——和效率无关的时代,现在已经回不去了。那个时代不会被什么“目的性很强的要求和任务”所压迫,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是为了什么成绩和考上重点等等。那个时代的时间感觉就是每天都很长——可以从容地做些喜欢的事情,现在的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了。现在是一年都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过去了——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却发现没什么收获。
我们对时间的领会是来自于我们对存在本身的领会,我们面对死亡,我们面对虚无,于是我们领会存在。
但是存在的意义从哪里获取呢?不是从对存在者的控制中获取。
灵魂对价值,对自由有渴望。
一个人的真正的成功绝非是自己物质生活中的那些可以量化的,而那些从精神层面获得的东西,精神层面获得可以使自己不空虚的就是来自读书,多读人文经典,满足自己的人的天性里面的一些需求,而不是纯粹的为了某些目的去过活。
发布于 广东
第五期 哲学给科学带来了什么?(完整版文稿)
■哲学对科学的态度
■真理与谬误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初稿制作@木子(上半部分)@放学丶别走(下半部分) 校@但
王德峰:我们在座的有几位,三位是自然科学领域,你(沈郊)是哲学领域,对吧,哲学里还加一些社会科学的东西对吧?社会科学也是科学对吧?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近代哲学家,英国的培根(“促进科学和技术发展的新科学方法,首先要求的就是去寻找新的原理、新的操作程序和新的事实。当我们理解了这些原理和知识以后,他们就会导致技术上和科学上的新应用。”),培根主张归纳推理,主张实验,提出了实验的原则,而笛卡尔提出了数学理性的原则,就是要求把自然状态成功地放到数学公式里去,才算结识了这个自然状态的奥秘。
那么没有这两位哲学家的话,恐怕就没有近代自然科学,或现代自然科学的基本的这个构架,所以这里我已经隐藏了一层意思了,把它说开,说明白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哲学是科学从中诞生出来的母体,mother,这是一个基本认识。
以前我们学哲学,教科书上这么说,哲学是对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与总结。这样为哲学下定义它一开始就错了,好像先有自然知识发展出来,社会知识发展出来,然后哲学给它概括一下,提高一下,这样一个表述根本上颠倒了哲学与科学的关系。
我先把我认识到的先说一说啊,因为证据在那里,很简单,有怎样的哲学就有怎样的科学,比方说有中国哲学就有中国的科学,有西方哲学就有西方的科学,西方的科学跟中国的科学是性质上、方法上完全不一样。
这种差别来自哪里?我们不能说中国人没科学,是吧?中国有没有气象学?(陈晋卿:有啊。)有没有气候学?有没有天文学?有没有地理学?都有,对吧?还有医学。为什么科学从哲学中生发出来的呢?是因为我们对科学要明确的定义的,就是经验,一大堆经验知识是不能称为科学的。科学有它的一个系统,有它的基本概念和范畴,而且这个基本概念和范畴构成一个system,系统,或者叫体系。然后经验要放到这体系当中,给它一个合适的位置,这个经验的意义和它的普适性、必然性才得到规定,而不是偶然的。所以这样我们对科学就有一个区分,就把科学同经验区分开来。
我有经验不等于我有科学。有些民族它的文明发展很长的历史,但他们就,这些民族从来没有过科学,但是有丰富的经验,所以这个区分先要说清楚的。那么今天我们面对的、讨论的不是当代人的自然经验,而是当代人以现代科学的方式跟自然界打交道,是这样解释。(苏苏:对。陈晋卿:是。)
我们绝不可能是摸索,在黑暗中摸索再获得一份新经验,而是说科学已经指向了哪些领域,我们以怎样的方式进入其中,所以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了。
那么这些科学能够比如说,瑶医的这些宝贵的治疗经验的药物和方法,要通过中医学理论,它(瑶医)才能得到一个提高,并且它能够达到自我认识,瑶医自己无法解释自己这个药为什么会有效,而中医一定把它放到什么?瑶医所用的药确实有效,那为什么有效?一定放到人体的经络系统当中去理解,阴阳五行中去理解,这样瑶医就被中医提升了,它不再是一大堆偶然的经验,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typical example,就典型的例子,来区分经验与科学。
苏苏:您刚刚说经验和科学的区分是科学它有自己系统化的这样的一个理论。因为首先我对中医了解的不是非常的清楚,然后因为我觉得科学它除了有理论性之外,那么它还需要比如说它可以被证伪,因为理论谁都可以有一个理论,我们看到的很多其他的,我们看到的伪中医也好,就是现在很多电视上的那些就虚假的宣传也好,它们也有自己的理论,我们怎么分清楚这些所谓的真实的理论,或者说是一些他们自己所产生的这种伪科学呢?
(大问题:中医是不是科学?证实主义/证伪主义/历史主义/认识论的无政府主义......)
王德峰:在科学上面加个“伪”字。
就是说如果一个中医他在解释自己的治病方法和药物的作用的时候,他用理论了,那么这理论一定(有)一系列概念,这概念你一看就知道它来自哪里,他如果能讲理论,当然有些中医它是世代的祖传的秘方,让它能够治病是吧?但他不能解释这件事,如果他要解释就进入理论,你一看他用理论的语言说的时候,你一定发现他大量的运用中医学的概念,虚、实、寒、热、湿、燥等等,阴、阳。这就进入科学。这时候他说的错了可能,或者搞错了可能的,但是它不能叫伪科学。因为你要科学的话,你就是进入理论,而且这个理论的概念你一看就知道它来自哪里,公认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已经有一个共同认识做基础,否则不能讨论理论的。
所以当我们遇到个中医,他跟我讲中医讲理论,他的治疗方法的理论的时候,他一定用我也知道的中医的概念来说话。
苏苏:但是这些只是概念,就是它和科学或者是猜想和理论,它们的关系是什么呢?就都可以变成科学吗?因为比如说我们现在就有很多在电视上面做虚假宣传的那些根本不是中医理论所支持的那些人,他们也假用了中医的概念去说自己的东西。
王德峰:对,他可能是在把他的治疗手段,运用中医的概念来表明它的普遍性、必然性,它要说明这一点,只是说你光在你的实验室里能做成,在伦敦的实验室里就做不成,那就完了。
所以你提出个假说,你马上要拿它来做一件大家都可以做的事,以前从未做过,因为有这个假说做了,这就是一个由假说到这个理论,理论之前都是假说。
陈晋卿:但是一旦度过了早期,到了科学有一定的基础了,那人们去建立新的理论的时候,往往他自己就有一个自身的一些知识跟理论的背景吧,他会把这个原有的知识跟理论背景从个人的这个角度带进去他对任何事物的一些观察,对吧?那这样的话其实会带有一定的偏见性。
不过呢,确实很多理论也是在这种有个人的这些猜测、假说这样的理论基础上面,然后再去实践当中去观察、去验证,所以哲学像您刚才说的怎么去看待理论跟他后面的通过个人角度一些经验、观察、求证这样的互相之间的关系呢?
王德峰:我们的讨论虽然问题都很有意义,但是问题的提法都是心理主义的,都是心理主义的对吧?就是说怎么会有笛卡尔,怎么会有培根,这两个原则为什么成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哲学前提?这件事情绝不是主观的,也不是个人的。
我们问一个简单的问题,比如说伽利略第一次做了思想实验,我们知道他这个实验不可能在自然界中做,比如说一个铁球在斜坡的顶上,由于地球重力的影响,它会往下滚,滚到斜坡的底端就进入平面,它还要滚动一段路程,是吧?那么这个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那么伽利略说,它为什么就在平面上能够继续位移,滚动一段路程,它有长有短。滚动的路程如果长的话,它的前提是什么?铁球跟这地面的摩擦力小,对吧?它就滚动得更长一点,在平面上。如果我们在思想中把这个铁球与地面的摩擦力取消掉,让它等于0,推论就来了,叫什么?将永远滚动下去,是吧?这是我们都知道的牛顿三大运动定律之一。
陈晋卿:惯性。
王德峰:嗯,惯性。那么这条定律的发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修改了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原理。亚里士多德说力是速度的原因,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提出这一条,力是速度的原因,从来没有被怀疑过,因为他如此准确地符合我们日常直观到的事实。
好,现在我们想一下刚才提到的伽利略他做了思想实验,因为这个实验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做,要做这个实验的前提是什么?一个物体它不再受任何力的作用,这个铁球跟地面不是一个摩擦力吧,你把摩擦力取消了,你也没有东西在推它,把一个不受任何力的作用的物体,在宇宙的任何时间和空间都找不到,所以在头脑中完成这件事,这叫思想实验。
那么我们来思考一下,我们问一个问题,假如伽利略出生得早一点,会怎么样?假如在古希腊就有一个叫伽利略的人,那么人类在力学的领域里边将免去、免除1000多年的迷雾啊。(Alicia:是的。)你怎么这么晚出生呢,你这个伟大的头脑伽利略,被命名为伽利略的头脑,在古希腊就发生了是吧?就出现了,那么亚里士多德的错误马上就被纠正了。我就来问这个问题,为什么直到近代才有一个头脑?他当然被称为伽利略,伽利略的头脑,他的智商绝不会比亚里士多德更高,这个可以肯定的,因为亚里士多是古希腊最博学的天才。所以这就是我们来谈论科学史,它跟人类社会的历史之间的关联,否则的话,我们就会觉得很奇怪,某一个领域为什么后来伟大的人物不早一点来呢?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如果哲学思想没有发生重大变革,西方的科学不会有近代科学的诞生。
那么下面再追问一个问题,才是哲学为什么会发生重大变革?为什么古代哲学到笛卡尔那里停下来?
近代哲学他创立了,就笛卡尔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the father of modern philosophy(现在哲学之父)。那么这个变革哪里来的?那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讨论。那么有人涉及这个问题,比如说库恩,是吧?库恩他是科学哲学家,他写过一本书叫《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是非常精彩的一本书,那么他讲科学革命的前提是哲学变革,不是知识的线性积累,每一种科学的进步它都是革命带来的。
革命是什么?范式转换,就用英语来说叫paradigm shift,paradigm就是范式,shift就转换。爱因斯坦物理学是一种物理学革命的成果,也就是他把牛顿物理学的范式转了。牛顿物理学的范式两个基本概念,一个支点,一个力,支点和力,那么支点和力构成了牛顿力学的一个公理化系统,牛顿力学的公理化系统是牛顿物理学其他分支的共同基础,那可以推广到热学领域、光学领域对吧等等,那么这个东西是最根本的,叫牛顿物理学的中心范式,就是支点和力。然后呢,爱因斯坦把这个范式转换了,叫相对论,重新理解时间和空间和作用力。
陈晋卿:您说的这个,我有一个衍生问题就是,像您说的,因为这个西方哲学体系的发展,它其实进一步地去推动了一些科学认知上面新的发展。那是不是也可以解释说,因为中国可能2000多年、3000多年其实都是一个儒家哲学体系,所以这个哲学体系没有怎么变化,所以我们的科技发展某种程度上,为什么解释说近两三百年以来,我们的科技发展没有跟西方同步,有没有这个原因呢?
王德峰:这是一个大问题。中国自己的自然科学,它没有发生革命,这真的,那么你也说的对了,为什么中国哲学没有革命,那么差一点要革命的,后来中途流产的陆象山、王阳明的心学。因为他要建立新道统,哲学是开道统的,对吧?那么开新道统会带来新的学统,“学习”的“学”,“系统”的“统”,还会带来新的政统,“政治”的“政”,“统”就是system。就是说王阳明的心学,如果大行天下,中国会发生重大变革,一个是学问体系变了,中国科学会发生重大变化,还有一个叫政治制度变了,叫政统,“政治”的“政”。所以这两件事情都没发生,是因为他的这场中国人自己的哲学革命,中途夭折了。
苏苏:那王老师我想问一下,如果我们中国的这种哲学变革没有发生的话,那我们中国的现代科学它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您所理解的中国现代科学它底层的哲学是什么样子呢?
王德峰:中国现代科学这个概念能不能成立?就在今天中国的盛行的现代科学都是西方的,不是中国的,没有这个中国现代科学这个概念。如果我们还进入中国自己的科学,这就回到我们的国学中去了,国学当中包括科学的,就包括医学,包括中国的24节气的气候学,是吧?这个我们都有,中国的风水学,风水学就是中国的地理环境学问,它他同时看风水的嘛,那这就是中国自己的科学。
现在我们说中国人在学习和研究的都是西方现代科学,我们从小学读书开始就知道了,自然常识哪里是讲阴阳五行的?中国人本应当有自己的自然常识,阴阳五行先背一背,对吧?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关系就应该放到小学自然常识课里的,没有啊,我们的自然常识课就是为初中学自然科学做准备的,就是西方的。
陈晋卿:完全是西方的体系。(王德峰:对。)
苏苏:那您觉得就是西方的这些学科,就是因为它们是西方的科学,那我们怎么样用中国的哲学思想或者是去指导我们可能产生类似的中国的这类学科的现代科学吗?或者我们应该怎么办?
王德峰:这是你非常美好的愿望。但第一步,你就必须学西方哲学。我一直在复旦讲课,讲哲学,我就在跟复旦来旁听我哲学课的物理学的、化学的、那些生物学的学生讲,你们一定要读西方哲学的,除非你在这领域里面满足于接受既有的知识然后去运用。而复旦大学不仅是个传授知识的地方,而且是个创造知识的地方。如果要创造知识的话,你必须比如说你在自然科学领域里边,我们讲的就是西方的啊自然科学里边,你要有所创造,你就必须攻它的哲学。
陈晋卿:还有它的体系里面。
王德峰:你没有西方哲学的修养,你不可能有创造。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我告诉他,我说你知道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的哲学修养从哪里来的?德国的哲学家马赫,所以他一辈子就感谢马赫,马赫的哲学——相对主义哲学启发了他。所以还是那句话,一切科学它的基础和前提都是哲学,而且它的方法也从哲学中来,这是一个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立刻就弄明白,你比方说现代西方的自然科学,西方现代自然科学,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什么?它们要求把自己所研究的自然状态放到数学公式里去,那么这件事情有一个哲学前提的。这个哲学前提:宇宙是什么?宇宙本来符合数学的结构,数学的理性不仅是人类的理性,而且是宇宙的秩序,order。而这个哲学是谁提的?早得不得了,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好,中国哲学有这样的宇宙观吗?数学的宇宙观有吗?没有。所以中国科学不可能形成一个量化的描述自然界,要求给出自然现象一个数学公式的表达,这种科学只能诞生于欧洲,因为它的西方哲学的前提在古希腊已经奠定了,数的宇宙观。所以刚才我说什么叫观察,观察就是测量是吧?这句话是符合西方科学的,跟中国没关系的。中国人怎么叫观察?我举个例子,中医给你看病。
陈晋卿:望闻问切。
王德峰:望闻问切,这叫观察吗?没测量设备。那么西方就觉得这很奇怪,你叫观察吗?你根本没测量过。
陈晋卿:没有个定量。
王德峰:然后一个中医医师把三个手指放在你的脉搏上,你知道吧?中医学理论怎么说的?脉象万千。大致可以分为几类对吧?洪脉、滑脉、浮脉、弦脉、涩脉、迟脉对吧?那么你去琢磨吧,全是感受。所以中国科学走了一条跟西方科学完全不同的路,你看它的方法论都不一样。这我们已经涉及到哲学与科学的真实关系了,科学不需要哲学来对它概括和总结,而是科学向来依赖哲学做它的基础和前提。
陈晋卿:像您说的,其实中国的哲学发展,可能到王阳明那边突然夭折了,然后我们现代、当代其实直接就转化为接受、全盘接受西方的哲学,那有没有可能,就是现在其实西方的科学又再回过头来解释我们的传统的中国的科学,会不会进一步推动说中国自己再回到一个我们自己体系的一个哲学的发展,还是说中国以后就沿着西方的这个哲学体系跟它同步发展做一个竞争?
王德峰: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就什么事情呢?就西方的自然科学走到今天,它们也陷入某种意义上叫僵局,把这个僵局揭示得非常清楚的是胡塞尔,德国20世纪的哲学家,现象学运动的发起者,是吧?1900年他发表了他的那本书叫《逻辑研究》,现象学运动就起来。
那么胡塞尔就讲,后来他在1935年吧,布拉格演讲,后来编成一部小册子,叫《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这科学的危机,包括自然科学的危机,他非常尖锐地指出,今天的自然科学,就是他指的是西方的自然科学,都建立在沙滩上的。
陈晋卿:风一吹就散。
王德峰:嗯,因为它没有扎实的根基的,那么这个话不是凭空说的,海森堡也一样,海森堡是一个量子力学的奠基人是吧?
他写了一本书叫《物理学和哲学》,这本书值得看。中国有中译本的,就商务印书馆(的)中译本,他后来这本书最后怎么讲的,他说我们今天的自然科学,他讲的当然是西方的,今天的自然科学它的对自然的最基本的理解没有超出柏拉图哲学半步,而柏拉图哲学应当被批判了。所以胡塞尔那句话是对的,虽然现在我们看到自然科学在生产的领域里边,人类生活的领域是做出技术的运用,非常成功是吧?非常成功。这个非常成功不等于它就是所谓真理啊,而且它已经走到末路了。
于是就有一个问题来了,就是后爱因斯坦物理学是否可能,因为物理学一定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共同基础,比如说你学化学、学生物学,最后要面对的是物理学基本问题对吧。那么现在后爱因斯坦物理学是否可能?这件事情我跟复旦大学的倪光炯教授好多年前专门讨论过。他呢,就倪光炯教授现在常年在美国了,他也是杨振宁的好朋友,我们复旦很重要的物理学家。那么他当年,应该有十几年了,之前想为复旦的文科学生写一部物理学教材,后来写出来了,书名叫《文科物理》。那么他说写好了以后呢,他是非常严谨的嘛,他就想,因为他在《文科物理》里边讨论当代物理学的时候,讨论了许多哲学问题,那么他就怕出问题,就是要找专门研究哲学的人审稿,不要有学术上的硬伤。那么他就要求教务处,复旦大学教务处,找了他认为非常重要的几个跟他的书有关的系的教授来审稿,审稿了以后呢,再开个审稿会。那么哲学方面就找了我,那么他的初稿就在我的案头上,我看了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之后呢去参加审稿会。我看的时候非常感动,就是如此关注哲学,倪光炯教授,而且他对西方近代哲学了如指掌。然后他说现在物理学遇到的危机是什么?当代的物理学的危机是什么?有可能有哪一条路?这是《文科物理》这本教材的最后部分的内容。
那么审稿的时候呢,我们大家聊,那么我说你基本上没硬伤,只是有些概念表达不符合我们哲学界通常接受的一种翻译方法,把它改过来,否则人家看不懂,我就提了这些建议。审稿会结束,他就把我留下来了,他说王老师我们单独聊聊,我说我也正想跟你聊,我能不能先提问题,他说你问,我说:在物理学未来的发展中,中国哲学思想有没有作用?如果有作用将怎样发挥?他第一句话回答,大有作用。他然后举了个例子给我听,他说你知道玻尔,我说当然知道,哥本哈根学派的领袖。玻尔1937年访问中国,第一次来到中国,来到了中国以后呢,跟中国的物理学者、物理学家交流,交流的时候,接触到道家思想,他大受鼓舞啊。玻尔提出了“波粒二象性”,是吧?就光,比如说光,它究竟是光子还是光波?光子呢,它就是粒子,光波它就波。究竟它的存在的形态,它的存在形态是波还是粒子呢?
他提出“二象性理论”。看你怎么测量它,观察它,从这个角度它是粒子,从那个角度它就是波,而且他认为这不矛盾,所以就提出“波粒二象性理论”。然后在西方物理学界掀起轩然大波,许多人反对,然后大家开会辩论是吧?到了中国以后接触到道家思想,他受到鼓舞了,回去把他家族的族徽改了,改成阴阳太极图。(陈晋卿:改成八卦了。)底下写了句德文的词,“对立即互补”。阴阳是对立的是吧?同时是互补的,中国思想。
然后倪光炯教授就举这个例子啊,他说物理学下一步的发展,必须得到中国思想的启发,摆脱它的一种长期坚持的这种实体观念,substance,实体观念。他说爱因斯坦晚年要做一种努力,就是说实体,粒子就实体了,它实际上是场的特例,a special case of field,所以他要建立统一场论,当然没完成就去世了。但是下一步的工作的话,他说西方物理学家知道中国的哲学,尤其是道家。我们怎么换一个方式来看世界,我们重新理解自然的基础,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思想将启发他们。
Alicia: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不知道,第一个佛学算不算哲学,以及佛学算不算中国哲学。但是我觉得这一点上好像也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就在于包括刚才教授说到光的波粒二象性。然后其实我记得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实验就是托马思•杨他在1927年做的一个实验,其实是通过观测者的存在和不存在来证明观测者本身会对光在此刻呈现出的是波的属性还是粒子的属性有一个影响。所以在这件事上其实跟佛学里面提到的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其实会取决于我们对这个世界当下的此刻的状态的一个解读,所以感觉这两者之间是不是也有一些交互和一些共通性。
王德峰:也有共通性。比如说佛教讲相由心生,“相由心生”,这是佛教的跟我们讲的基本道理之一。比如说我们看到这里那么多东西,这是茶壶,这是茶杯,这是桌子,上面有吊灯,是吧,诸如此类,它怎么呈现给我们的,是用我们的心。打个简单的比方啊,假如这个屋子一片漆黑,我们将什么都看不到,假如有人带着一个手电筒进来,打开手电筒,小电珠放出光芒,于是事物向我们呈现了,是吧?那么呈现出来的东西并不等于是事物自身,它只是“相”,佛教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不能住相,不能跟着“相”走是吧?我们要回归本心的,这是佛教的修行的一种原则。那么拿它来跟西方自然科学后来的一个重大的认识联系起来是一致的。
就是说我们以为我们能够客观地观察事物,测量事物,其实观察和测量的结果离不开观察者和测量工具。实际上我们不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块白板,对吧?一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的镜子,然后把事物投影到上去,其实是不可能的。对自然事物的研究,研究的结果,不光是这个事物本身跟我们的关系,而且还包括我们研究它的方法,这个方法是能制订的,观察工具是这个方法的基础上制造这些工具的,是吧,那么这个观察工具一定影响了我们对事物的所谓认识和把握。你把观测工具的因素,这是来自人的因素拿掉,你说赤裸裸的自然事物呈现给我们,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我刚才说那个“心”拿掉哪有“相”,所以你说的是对的,非常对的。所以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欧洲人有欧洲人的心。中国人的心一成“相”,成什么你知道吧?比方说食物,有寒性的、热性的、温性的,这件事情你跟欧洲人讲,他觉得莫名其妙,他想到的是温度了,对吧?这orange is cold(橘子是凉性的)是吧?他马上就手一摸说不cold啊。你说orange是hot热性的,那么他一模,不hot。就我们讲的热、寒、温是我们中国的自然观,自然哲学当中的基本范畴,它跟温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们中国人都有这个经验,比如说螃蟹和柿子不能一起吃,因为这两个都是寒性的,一起吃要出问题。你这话跟欧洲人讲,他无法理解,因为他的对宇宙的认识,欧洲人对宇宙的认识跟中国人对宇宙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这是哲学。虚实、阴阳、寒热、湿燥全是哲学。
你把这些哲学拿掉,哪有医学,中医没有了,你比方说金木水火土放到内脏里边什么东西呀?肝属木的,肺属金的,肾属水的,心脏属火的,脾胃属土的。千万别跟欧洲人讲,他们听了又要吓一跳的,你的意思难道说我们的肝是根木头吗?我们的肺是块金属吗?我们马上跟他们解释了,不是这层意思啊。我们所说的金木水火土都不是化学元素。那不是化学元素是什么呢?我们跟他们讲是气。
陈晋卿:这又是一个新的(概念)。
王德峰:这个“气”你怎么翻译,请问?你翻译成说air?空气,不对了。你翻译成gas,,气体,又不对了。没办法翻,后来怎么翻你知道吧?还是要翻译的,因为要给老外看看,我查的中医学教材,“气”是什么?英文本的中医学教材是——气就是chi。
陈晋卿:创造一个词。
王德峰:音译,发音,就是没办法翻译。我们中国人都知道“气”的,中医学“气和血”啊。气血两亏,那个气什么意思啊?不是你呼吸的气。所以这些东西你拿掉没中医学的,就你把中国哲学拿掉,哪有中国医学呢?
气是中国哲学,中国儒家也讲气的,气质,天地之气。气质、志气,两种气,我们日常语言都讲的。志气,就是精神上的一种状态对吧?脾气,发火了,脾气,那个气。中医学认为什么叫疾病呢?就你整个人体,也是阴阳五行之气,一个小宇宙。什么叫病人?就阴阳五行之气的平衡被打破了。什么叫治病?重建平衡。然后什么叫中医的药方?它绝不是实体性的。
西医的药它很明确:一找到病原体,二用药对付它,叫实体对付实体。比如说抗菌素对吧?人类发明了抗菌素了,西方人。这非常重要,细菌感染嘛,然后抗菌素一用细菌杀掉了,病就好了,这就是西医。实在不行,器质性病变,开刀,手术。 Body is a machine(身体是台机器),这是个机器,然后由各种零件组成,然后你检查每一个零件出什么问题,就做做把它做好了。
中医看来人体不是个机器,是阴阳五行之气的凝聚和流转,然后什么叫病呢?就平衡的被打破。所以什么叫中药?一个药方就是功能系统,来对付你这身体的功能系统的平衡的打破,让你重建平衡,所以是以功能系统来重建功能系统。
那里是实体对付实体。就治病的原则取决于对疾病的理解,而疾病的理解的是一个中医的或者中医有它的概念系统,西医有它的概念系统,这两个系统是无法结合的。中西医的结合只能结合在病人身上的,而不能结合在医生身上的。
假如一个医生向我宣布他既懂中医也懂西医,我立刻就是怀疑他了,就没办法相信他,就说你不是纯粹的西医,也不是纯粹的中医。(陈晋卿:所以说两个都不懂。)这两个都不精通了,只能这样解释了。所以这个事情呢,就牵涉到更大的问题,就是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能不能会通了,就这件事。怎么会通呢,是以西方哲学的概念来解释中国哲学,还是用中国哲学的概念来解释西方哲学,都不行。
Alicia:这宇宙观就不同。
王德峰:所以千万别把中国哲学纳入到西方哲学的发展轨道当中去,慢慢地我们消失了,消失了,我们的中医也没了,中国的自然科学也就跟着没了。
沈郊:我在想就是说现在有很多那些科技巨头,包括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们会说着科技向善或者会用这样的一些概念,它后面的可能是科学跟资本的合谋的这样一个很大的想法当中。首先想问一下,就是说这样的科学理论的话,它是不是本身一定是有价值的?
另外就是说,如果说在我们当代社会,现在有那么多的科技都在被一定程度上是在被资本所利用的话,那么怎么在这样的现实下面去做到这样的一种比较积极的一种向善的一种价值?
王德峰:你倒是说出了,你这提问本身说出了科学技术在今天人类社会当中它如何跟资本联手地来完成一种寻找一种新的资本增殖的新空间,因为你要创造新的使用价值,创造新的使用价值是通过科技革命来做的。你比方说iPad以前有吧?没有的。手机以前有吗?没有的。那我们能看电视已经很高兴的是吧?那么据说乔布斯改变世界,所谓改变世界就信息技术的充分展开,然后我们有iPad对吧?这些东西就是为资本来说是打开一种新的使用价值的空间。新的使用价值空间一出现,它的资本增殖的空间就来了。所以,比尔·盖茨成为当时世界首富,因为IT啊。这就是科学给资本带来新的增殖空间的一个典型例子。
当时的世界首富不可能是石油大王了吧,不可能是洛克•菲勒了吧,为什么是比尔•盖茨呢?科技呀。
所以资本始终需要科技来打开一种新的使用价值的空间,然后人们都用它。我们后来想想,我们活得比以前皇帝要开心多了,皇帝连电视机都没有,我们还有手机呢,智能手机呢。就是说资本就是这样的,它的文明作用确实它是非常伟大的文明作用,马克思也充分承认的,就它把人类的使用价值无限丰富化。使用价值是人跟自然的关系,最基本的使用价值就是粮食,food,食物是吧?然后衣,布匹、衣服对吧?然后要房子,house是吧?诸如此类,这些都是基本的使用价值。除了这些基本使用价值之外,现在是无限丰富的话,多样化的使用价值,这都是科技带来的。
那么这个科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的这种动力呢?来自资本的推动。所以科技、科学研究、科学技术的开发,它本身就是个产业,叫知识产业。所以我认为比如说复旦大学的工科,当然以前复旦工科很少,自然科学还是基础理论为多,然后文科对吧?现在也有一些应用科学。那么同济不用说了,交大全是工科的,主要是工科的。工科的知识分子,现在实际上是什么?知识经济里的劳动者,是吧?然后他们获得了研究项目的经费,带着学生,学生称他为老板是完全对的,就跟我干活是吧?
在同济设计建筑了,在其他的应用科学的领域里边实验室里面碰运气,碰成功了,一个新的专利出来了,这就干活,这个产业。这就是资本一种强大的推动力,对吧?就科学技术它越来越远离了关于对自然界的真理性的认识,这种兴趣没了,它的直接的目标就指向应用,开发新的使用价值。
Alicia:所以它离哲学越来越远。
王德峰:就是你刚才那个问题。所以我现在觉得我如果去学应用科学,我觉得很傻的,咱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叫纯粹的理论兴趣,pure theoretical interest(纯理论兴趣)。你比方古代研究科学的人,他对自然界的兴趣,绝不是我拿它来派什么用处为人类服务,而是我想了解它的奥秘。这叫纯粹的理论兴趣。Pure theoretical interest,不是practical interest,不是的。但现在没了,现在只有少数科学家,他在基础理论的领域里边继续研究,他研究的成果不可能马上转化为甚至永远转化不成专利,对吧?因为它会带动一门科学走向另外一个更高的平面,以后才产生应用的效果。那么这样的科学家一定有国家帮助的,叫基础科学的研究,你得好好养他们,因为他不可能进入产业,不能马上转化为专利。
所以这是一个你刚才提的一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反映了当下人类科学的主要的实用的目标。但这实用的目标是被资本的增殖的要求激发出来的,所以你要去搞项目。你比如说应用科学的研究,在美国、在西方、在中国,一模一样的,都要想办法获得研究经费。那么给你研究经费的要么是国家政府,在美国主要是集团,企业集团、大的集团是吧?然后他给你钱,然后你去弄,弄出来结果不得了,又让美国在科技领域里边超出所有国家,它不断领先。那么目的就是很简单了,美国经济的两大支柱,一个是金融,那么因为美元的特殊地位,跟其他国家逐一展开货币战争是吧?还有一个就是科技开发,这就资本巨大的力量。我们还没问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哲学革命发生在近代呢?资本来到人世间了。
Alicia: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王德峰:有必然的关联。这件事情要说明呢,话也说得比较长啊,简单点说,资本主义生产它追求的剩余价值是吧?(Alicia:对。)
好,那么剩余价值有两种追求方法,一种是延长劳动者的劳动时间,这种叫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还有一种是什么?缩短劳动者在他的劳动时间当中创造的那部分代表工资所代表的新价值,这叫必要劳动(,的时间)(通过劳动生产效率的提高来缩短生产工资部分价值所花的时间)。
整个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分了两部分,一部分叫必要劳动,一部分叫剩余劳动。所谓必要劳动,就是他在劳动过程当中创造的新价值,正好等于企业家支付给他的工资。这部分他必须先生产出来,这叫必要劳动。然后他完了以后他并不马上离开劳动过程,如果马上离开劳动过程,企业家一无所获。所以这8个小时,假定8个小时工作,他实际上通过3个小时就把他的工资部分的价值创造出来了,还有5个小时所创造的价值为企业家所拥有,这叫剩余劳动。那么你如果延长劳动时间,这叫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但是自然界为它规定了界限,因为人每个人都24小时,24小时除了干活之外,还得吃饭,吃饭花时间的,睡觉花时间的,那么还要生养后代,也花时间,对吧?所以自然界就为它设定了界限,你不能无限延长工作时间嘛。
所以这种情况下你要在市场上竞争,要争取相对剩余价值。什么叫相对剩余价值?就是通过劳动生产效率的提高来缩短生产工资部分的那个价值所花的时间。比如说你原来3个小时把工资部分生产出来了啊,创造出来了,现在一个半小时就够了,一个半小时已经把你工资部分的价值创造出来了,剩下的比如说六个半小时全是剩余劳动,那叫什么?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这是资本的本性规定的提高劳动生产效率。提高劳动生产效率,第一条、第一步不是用技术的,用什么?提高劳动者的熟练程度。那么就把劳动者分为两类。一类是什么?熟练工人,一类是不够熟练的。把他们整个劳动过程用比如说拍电影拍下来,然后分析不够熟练的劳动者,有多少多余动作,把它清洗掉,这叫培训。那么这是一种缩小必要劳动时间的方法,但是人还是人。最好的方法是机器,机器代替手工,这效率大大提高。所以资本诞生于人世间的第一天,他在理论上就逻辑上已经发明了什么?机器了。
实际上经验的发明当然要等瓦特,比如说蒸汽机来了。但是如果没有资本这条原则,瓦特发明蒸汽机派什么用处的呢?你们知道吗?可能完全可能是送到宫廷里让贵族玩的玩具,它不可能成为生产力。如果没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话,它怎么会又成为生产力?这就是资本和科学的近代科学的必然关联,叫一对孪生兄弟。
Alicia:哲学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
王德峰:然后数学化,因为你要提高效率。提高效率,你就把自然界看成是一大堆material(材料),然后你用这个数学公式,因为数学公式就是对一个自然过程的一个数学的描述。数学的描述,然后我们用了数学的描述(描述)自然界的目的是为了control。我们为什么要量化的描述自然状态?我是为了控制这个自然状态,just for control 。为什么要控制自然状态?它带来了什么?技术的运用,劳动效率的提高。
所以我们中国人从来没想到过要量化地描述自然界,因为我们没想到要控制它。而资本来到人世间,他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根本上建立为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怎么控制的呢?一定要放到数学公式里去才能控制。
Alicia:所以这里面我觉得也有点挺有意思的。因为刚才教授也提到说,其实哲学的革命会带来科学的革命对吧?然后其实在刚才的表述中,其实我们有听到科学技术或者说资本对于科技的推动,又反过来会去要求哲学或者我们以一种哲学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科学,使得科学能够更快地发生自己的革命。这样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王德峰:就是说第一,科学从来没推动过哲学发展,这真是这样的。因为科学迄今为止,比如说西方科学的迄今为止所有的发展,它在哲学的这个层面上看,没有超出西方哲学传统半步,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对自然界、自然基础的理解,这个理解还在哲学的范围里面没动过。只是我们不断地由于资本所要求打开新的使用价值空间这种实用的目的,技术不断在更新自己,它是跟实际需要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现在技术的发展,它实际上真是被这种,他们要发明一种新的消费需要,需要是被生产出来的。怎么被生产?某种技术,新的技术带来了它。所以我现在看来,在我看来,现在这么多年来,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基本上都没有伟大的发现,而只是技术上的重大的发明,应用方面的东西,一个伟大的发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陈晋卿: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哲学体系基本上到头了?
王德峰:就近代哲学到头了。然后海德格尔是明确地宣布了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那只是他的那篇文章的标题,所以他讲的哲学就是从古代到近代以来的哲学已经end。然后我们开始了真正的思想的任务了。那么这实际上是场哲学又一次革命,这场哲学革命的发动者三个人,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迄今为止,西方自然科学所赖以成立的基础、前提、方法的哲学,它已经完成在科学中了。今天科学的全面展开就是西方近代哲学的实现,realized in science。
陈晋卿:相当于说哲学每一个阶段等于是给科学划了一个赛道,旧有的赛道已经跑到头了,新的赛道要开始了。
王德峰:对。所以我认为21世纪是哲学和宗教的世纪,这个不是科学的世纪。科学的世纪是上世纪,实际上是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是科学的世纪,这里边有伟大的发现,包括像爱因斯坦,包括像波尔、海森堡这些了不起的物理学家。按照现在诺贝尔奖的颁布标准的话,他们每个人得10个诺贝尔奖都可以,就是这样的人物。这个时代结束了。
沈郊:当我们不断地以为我们在利用技术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反被技术利用或者奴役?以及这个能不能成为一个新的一种哲学革命呢?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就对这方面的一种思考。
王德峰:嗯,对。你说到一个当代哲学思考的若干最关键问题之一,就技术对人的统治。人在两个方面异化了,一个方面是资本异化了我们的生活,就我们的生活必须把我们的人生的意义用来为资本增殖做出贡献,如果你不为资本增值做出贡献,你在社会生活当中,在物质利益的体系当中,没有你的position。你可以去流浪,去做画家。如果你还想活,那么你这画家要服从资本,到画廊里去是吧,那么就这样一件事情。这是资本对人的生活的异化。还有一个异化,就是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当中,通过技术这个中介异化了人的生活,它变成我们对它的依赖,就技术对人的统治。
技术对人的统治是两种。第一种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关系当中隔了一层,就是技术。就是我们那种对自然界的本来的那种亲近啊,这种亲近是让我们产生伟大的艺术的,绘画、音乐的东西,现在被technology阻断了。就是我们对自然的关系,我们只是利用它,利用自然界来为我们的某种需要服务对吧,那么这是一个方面。第二个方面技术还运用于人类与人类的统治。它加强了对社会秩序的控制手段,这也是技术对人的统治。今天我们尤其在互联网时代,信息技术的广泛运用,我们就知道了连private life都没了。还有我们要做任何事情都不得不运用信息技术进去是吧,这件事情就是说让一些伟大的想象、哲学和感悟消失了。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制于一个超出我们所有人之外的一种客观的技术的力量的支配,它甚至规定了我们的消费,消费方式、消费需要。你比如说你画画好好地画是吧,我电脑也能画,你下棋就好好下,现在跟阿尔法狗下。所以这一切都是一种异化的表现。
Alicia:因为我的专业学的是计算机嘛,其实我们在本科的时候也会上一些课,去学习这些比较前沿的一些算法。所以当时其实我们也会有一个工作或者project,就是去类似AlphaGo一样,我们去算一个算法,去算按照当前这个棋盘我的最好的下一手是什么。然后算的方法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它的算法其实就是假设如果我下一手我有100种选择,那这100种选择里面我们挨个去试一下下一手的概率最高的是哪一个,然后再无限这样去算下去。那么对于技术的挑战其实来自于,主要其实就是来自于我没有那么多算力,可以把所有的未来都实现一遍。但是我可以算一些那些相对来说胜率比较高的那些,我把它优先去提取出来,然后通过这种方式近似去模拟我们全知全能的一种状态。然后这个project在做到最后的时候,其实会有一点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比如说假设今天我跟陈博士一起去上这门课,然后我们俩在算法上其实会有一些些微参数的调整可能会不一样,就会导致假设机器沿着我的算法去下棋和沿着陈博士算法下棋,它下一手可能会不一样。然后在那个时候其实我会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就感觉其实我们的人生就像这个下棋一样,好像其实只是一种不同的算法,从这一点上来说,是不是其实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个科技对于人对自然理解的异化,其实说不定也是人的一种本质呢,因为有可能我们只是不同的算法去操控的而已。
王德峰:因为就你从事的这个专业来说,就是这个软件呀,计算机语言、人机对话是吧,那么会让你产生一个联想,也许人生本来就这件事,对吧?那么这个我是不能同意的。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人有一种命运,这种命运它并不是一种所谓选择的多样性、可能性当中我恰好match this choice。不,它有一种力量。就像一个民族有它的命运一样,欧洲民族有欧洲民族的命运,中华民族有中华民族的命运。这个把命运说得最清楚的是佛教,叫业力。我们只是在幻想中我们可以选择多种路径,多种可能性,其实没有。
陈晋卿:所以您觉得其实走这条路,你的人生发展甚至一个民族的发展是个必然。
王德峰:必然的,它就是业力的流转(字幕是:留存)。所以个人可以得到的是什么?在这种我们无法摆脱的业力,每个人也有业力的啊,按照佛教啊,我们来到这世界上都带着东西来叫业力对吧,我们也被它支配的。但是我们在被支配的同时,我们为什么修行呢?就是发愿,愿力、wish、will,。就这件事情很重要,就是让我们在一个被业力规定的人生轨迹当中活出生命本来的意义,这是修佛的主要一个目标。就是说我不可能做总统,我可能永远是引车卖浆者流,但是我对这点我不难过,我作为引车卖浆者流可能活得比总统更幸福。就先要承认业力的。就像中华民族有它的业力,中华民族永远不可能去过欧洲人的生活,欧洲人也永远不可能去过上中国人的生活,这是不同民族的命运,destiny。所以那个海德格尔讲得太清楚了,叫天命。欧洲民族的天命,比如说资本主义诞生于欧洲,它属于欧洲的天命,由于资本的本性要跨越,要跃出欧洲的疆界去征服世界,所以欧洲民族把它们天命强加给非欧洲民族头上,那么我们现在也搞市场经济了对吧。但是我们搞市场经济肯定搞得跟欧洲民族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本有我们的业力。那么怎么办呢,就是我们自由在哪里呢,假如我们都是被业力规定,我们就是木偶了,也就是被线牵着,自以为自己要说这个话,自以为自己要做这个行为,其实都是业力规定我们的,假如是这样的人生,它太没意义了是吧?那么实际上佛教告诉你,能够消业力的就是愿力,“愿望”的“愿”。不光佛教说了这句话,法国大思想家卢梭也说了,卢梭写《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的作者卢梭,。卢梭说在这人世间,所有的事物的价值都是相对的,唯有一样东西的价值是绝对的,就是人性善良的愿望,这一点我马上就感受到了他跟佛教的精神是一致的。你说科学的价值一定是相对的,它没有绝对价值的。就像你用计算机可以发导弹杀人,也可以发运载火箭上天,这件事情取决于什么?用技术设施来杀人还是造福人类,这种事情是谁来决定的?
陈晋卿:个人的意愿。
王德峰:愿望。这是一个世界上唯一有绝对价值的东西,跟佛教说的一模一样。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赢得了对技术的自由。我们虽然一直被技术支配,就是你刚才说的技术的统治,技术对人的统治,我们能否重建我们与技术之间的自由的关系?技术要用的啊,但它不能统治我们,它只是我们的手段,没有这个手段,我们的生活也会很尴尬。比说农业生产就靠天吃饭了,在医疗的时候没有现代医学、西方医学的技术上的长足的发展,我王德峰今天满口的牙齿都没了,必须承认这一点。最近50年里边牙科的发展在技术上是长足发展,什么人工种植牙,让我现在都可以咬那个螃蟹你知道吧。你必须感谢技术对吧。那么技术与人的关系本来就是这种关系。还有一个我特别感谢技术的地方,因为我特别喜欢西方古典音乐,以前欧洲贵族只有在他们贵族的或者欧洲的幸运的人那里,才有机会到柏林爱乐音乐大厅去听卡拉扬指挥一场音乐会是吧,现在我可以做到什么呢,把卡拉扬和柏林爱乐乐团放在口袋里,叫Walkman,对吧。你必须感谢技术。技术不是个坏东西,但是人把它用坏了。是有资本的原则,资本本来就要一控制自然界,二控制人类社会。控制人类社会的最基本的方式叫建立企业制度对吧,那么管理科学是吧,就干这种事的对吧,就control,control nature,control society。然后在这种当中,技术一定成为控制的手段。技术本身没有善恶的,人把它用坏了,所以人心是关键。
沈郊:刚刚Alicia提到这个算法算力的这个问题,其实我就觉得是不是这样,就是计算机它通过算法,它其实把很多问题就是简化成为一种概率或者说是一种偶然性的一种问题,而这恰恰是可能计算机它不能达到的,但是是哲学可能可以达到、它可以做到引领的一些价值的上的一些东西。
王德峰:就是what’s the future,我们要问这个问题,这是个哲学问题。what’s the future,未来是什么?未来不是你知识推断的对象,你罗列多少种可能性,然后计算一种概率。不,我们人类不是以这种方式走进未来的。未来是希望和恐惧的对象,人以筹划和下决心的方式走向未来,make up your mind,这非常非常重要。就像我们每一个人走向未来也一样,我究竟跟她结婚还是不结婚呢,你以为这是个利害得失计算吗?不,你在make up your mind。你决心跟她后半辈子的人生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吗?这不是一个概率问题,这是你对自己的命运有领会了。民族也一样,个人如此,民族也是如此。我们中国人将走向怎样的未来,这不是个计算机语言推算的问题,你知道吧?
Alicia:因为其实教授有提到说,其实人和机器一个非常大差别在于人有情感,尤其是其实所有情感的基础就在于恐惧和喜好对吧?那么在佛学里面,其实我记得唯识学也有提到。
王德峰:不是恐惧和喜好,恐惧和喜好动物也有。(Alicia:明白明白。)人性是什么?向往不朽和无限,有这个东西的。所以才有伟大的宗教和伟大的哲学和伟大的文学作品,它不朽的。就像贝多芬的9部交响曲,多少年前写的,它将不断地鼓舞着未来的一代又一代。因为这是人生,这是人性最了不起的地方。它要把有限的生命跟无限关联起来,把无常的东西跟不朽关联起来。
Alicia:生存欲这是。
王德峰:不是生存欲,生存欲动物也有。人要活得像个人,就这个意思。而活得像个人意味着什么呢,人是一种精神的存在,这个精神是什么东西,它跟不朽关联,跟不朽immortal being关联。为什么两个人相爱到最深的时候,他们认为他们的这份爱情是不朽的?在时间上他们肯定会结束的,这种爱情总是有头有尾的了,但他们认为它的价值是不朽的。人心是会这样想事情的。所以我们避免讲那些我刚才讲的心理主义的词语,因为它完全可以用到非人的动物上,对吧,也可以。但我们人去从事哲学,从事宗教信仰的活动,这是因为人心本身需要的东西,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宗教为什么存在。
陈晋卿:刚才Alicia提到那个人的自主性,还有跟那个机器的区别。我想要说,现在其实很多年轻的朋友,因为这个现在的社会的竞争压力那么大,像上海,包括一些生活的压力,包括工作上面的压力,其实有一些人就会说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大的庞大机构里面的螺丝钉。然后呢,以至于说出现了两种趋势,部分的比较积极的人,比较能够整个control自己的life的人,他可能就在这个体系里面混得顺风顺水,然后还有一部分人他可能就选择躺平了,就现在很流行的词,“躺平”,年轻人。那这样的一个状态的话,我不知道从王老师哲学的角度来说,怎么看待目前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的现象?
王德峰:这个话题呢,其实跟我们讨论科学还是有关联的。就是说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这句话同意吗?
苏苏:我会觉得可能每一种学科它都会有底层的它们学科的逻辑,就这个学科逻辑本身就是价值观的部分。对,我会觉得是有一些哲学的部分在科学里面。
陈晋卿:这个其实就是涉及到说科学怎么改变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一些世界观,然后价值观,还有一些对整个它周边的事物的一个理解认识这一块的一个整体的问题。
王德峰:实际上关于当代文明的根本病症的诊断,在思想家那里老早就发生了。比如说马克思他发动哲学革命,然后提出了他的新哲学,里边一个核心的概念就是异化,当代文明的根本病症就是异化。什么叫异化呢,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反过来否定人自身。那么他这个异化概念就有一个前提是什么呢,就真正的人,符合人性的人,有这个前提才能谈异化。如果说这个前提不存在,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所谓真正的人性,人性它有自身的最高的价值,这件事情被否定掉的话,马克思也不能用异化这概念了,everything is OK,一切都是正常的。但马克思说这是异化,海德格尔也诊断了,当代文明的根本病症叫遗忘存在,只在存在者当中趋利避害,遗忘了存在本身。然后呢,当代文明的一个最重大的特征叫进步强制,就是你必须不断地在这个社会的舞台上、资本的舞台上和技术的舞台上,你要不断地往前走,你一旦停下来就等于下降,叫进步强制。这确实是如此的。就这种进步强制的当代文明让我们对时间的观念都改变了。我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我们一年忙到头,一年忙到头终于吃年夜饭了吧。中国人吃年夜饭那一天,大年三十晚上,家人聚集在一起吃饭,难免要回顾一年吧,刚刚过去的一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后来发现有个共同的感受,就是忙得要“死”,结果做成什么,没做成什么。一方面是一种很忙的感受,好像我这一年做了多少事,后来发现全没意义,一种虚无感。就我小时候的时间观念,因为我小时候毛泽东时代、计划经济时代,还没有把资本的逻辑充分引入中国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是吧,教育就是教育,医疗就是医疗,它跟效率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学习就是学习,你的心里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你也没有被考试成绩所压迫对吧?那么这时候呢,我的时间的观念感觉跟现在真是不一样。我当时就觉得一天都很长的,我可以从容地想做些什么对吧,现在发现一年都不知道怎么过去了。这时间的观念都会改变掉。所以海德格尔那本书叫《存在与时间》,这个书名有它的道理,就是我们对时间的领会是来自我们对存在本身的领会,因为我们面对死亡,人知道自己必有一死,我们面对虚无,于是我们灵魂存在,于是存在的意义从哪里获取呢,不是从对存在者的控制中获取,就是我们是对存在者的一种技术的控制和资本的控制。就像我们的大学教育究竟为什么,大学、高等学校纷纷成了高等职业培训所,为资本的社会输送他们所需要的人才而已,专业人才是吧,specialist对吧。你被称为专家,因为你对资本增殖能做贡献。我王德峰是不能被称为specialist,为什么呢,我专门研究资本主义怎么灭亡这样的学问,就跟他们没关系。然后还算好,因为复旦大学承认马克思学术研究的重要性对吧,所以我还有一口饭吃对吧,就这件事。其实像我的这种事情,就搞哲学的人真正把一辈子几十年的精力花在哲学研究上,他确实对资本增殖毫无贡献的,只是我们被容忍了,那么大多数年轻人不可能像我这样生活。所以科学它本来是价值中立的东西是吧,我讲的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一定价值不中立的对吧,经济学、法学它一定有它的价值立场的,但自然科学应该是价值中立的,物理学非善非恶吧,中国的科学也是非善非恶。你说阴阳五行学说是恶的还是善的,这没关系,不相干的事,但是它可能被用了,而且现在真是被用了,被用了之后呢,所以那些本来在大学读书的对本专业热爱的学生,这个专业是我讲的是应用科学啊,热爱的学生,他们毕业了以后他们会有一种非常悲哀的感觉。我所学到的所有的这一切,只是我第一谋生的手段,第二也可能在资本舞台上获得更多的财富的手段,这就是现状。后来你会发现匆匆忙忙就人到中年,80后现在许多人感觉到人到中年了对吧,人到中年以后呢,以后的人生道路完全按照原先的这种走法,一个惯性走下去,觉得很不好的感觉对吧?人才会问自己的生命有没有价值,如果没有价值就有一种空虚感,灵魂对价值有渴望,对自由有渴望,因为这是人的存在。
沈郊:所以这还体现在可能一些教育当中,尤其是像我经常会听一些那些教语文的一些老师,他们会抱怨就是说像语文考试这样的它也会喜欢用一种量化的或者是用一种科学的思维,就让这些语文老师们他们判卷的时候他们也很头疼。所以说是不是科学主义还是不得(不)就渗入到了我们的通常生活的体系当中?(王德峰:对。)以及我们知道怎么样去消解它的这个负面的影响吧?
王德峰:第一,它是渗透的,几乎无处不在地渗透,包括语文课终于上得不像语文课,不是文学的修养了。它要分析这个诗,分析这篇散文或者小说,然后它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段落大意是什么,整个篇章结构是什么。(陈晋卿:而且还有标准答案。)那你是在欣赏文学吗?你建立的不是一个与真正的文学作品的一种文学的阅读关系,你建立的是分析和解剖的关系对吧,这个是许多语文课上得很失败的原因,就是你刚才讲的,就是说我们语文老师不得不出题、考试、量化、评成绩。所以判卷呢,语文课或者其他人文学问的课程考试的判卷实际上是蛮难的,它取决于老师的法眼或者叫慧眼对吧?一看这学生绝对好,那个学生写的四平八稳没有一点错误,你最多给他及格就可以了,这个要给他加分,那如果是这样的老师,他合适于教人文学问。北京有一个小学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期中测验,考试的题目当中有一种类型的题目叫填空,卷子发下去了,有一道填空题是这样的,冰融化了以后是,一个空档要你填,所有的学生除了一个之外一律填上了水,冰融化了以后是水,符合标准答案,偏有一个学生填了两个字,春天。(陈晋卿:诗意了。)然后不符合标准答案,打岔,扣分。这件事情传出去了,引起了北京语文界的普遍的抗议,然后写文章。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么我以前是听广播,那时候我们还听广播,早晨6:30听新闻就讲到这件事,其中有一条新闻。因为有人在北京报纸上发了文章问这位老师,你教的是什么课?假如你教的是自然常识课,标准答案是水没错,因为这个填空题是在讲物态的变化,从固态到液态的对吧,但是你教的是语文课,当这个学生填了春天二字的时候,你要知道你发现了什么,未来文学家的种子是吧?语文课该怎么教?就是你刚才提的问题,就技术的这个原则到处渗透,因为它方便就是量化,量化来攀高低。我们这个时代就是量化的时代,比方说每一个在大学里任教的老师、学者,每年要填表吧,科研成果表就量化的。有的人一年写十几篇文章,我一看怎么这么厉害,我就写不了,哲学哪有天天有新的想法的对吧,但它量化没办法,这些人叫人才、写手你知道吧,他可能被某个大学引进人才。这就是个量化的时代。技术和资本带来的进步强制,实际上到处都存在,能不能对这种进步的强制保持足够的距离?比方说东京大学一个研究经济学的老师,10年里面没发文表过一篇文章,东京大学没把他开除,第11年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不是量化的问题。要拒绝量化。
苏苏:我可以再最后问王老师一个问题吗,如果说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刚刚所说的很多关于异化的问题,怎么样去打破异化,王老师有没有一些哲学上的建议?
王德峰:就是我们刚才的主题是讲科学,就科学在我们这个时代从哲学上去反思它,那么这个我们已经展开了比较多的讨论。那么科学当然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种当代方式,我们必须承认的对吧?同时呢,正如马克思所说的,科学一方面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一方面直接完成了人类的异化。这两句话他都说的,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说的,直接完成了人的异化。所以对科学,马克思的评价是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它有巨大的文明进步作用,因为通过科学运用于生产,人赢得了对自然界的相当大的自由,不再靠天吃饭对吧,农业上解决问题。另外一个就大大地提高劳动生产效率,因为技术的运用为人类提供闲暇leisure,因为闲暇的时间才是我们每个人自由发展的空间,假如人类活在自然界当中必须24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必须汗流浃背地工作才能存活于这个自然界,那么人类还是自然界的奴隶。所以科学技术的进步的文明的作用是绝不可否认的。但是因为它跟资本是联手的,是一种孪生兄弟,它同时也就像资本一样来异化人类的生活,然后人被自己所发明的东西所支配,反过来支配。就是一个父亲生了个儿子,后来儿子反过来支配老子对吧,这就是异化。那么这个事情你刚才问了,就是说对年轻人有点什么advice建议,我认为我们要保持一种精神上的空间,这是必须的。因为有一些年轻人他恐怕直接地认同了这种异化,并且把这种在这个异化的轨道中生活所获得的量上的成功看成是人生的成功。那么这些人这样想也可以,也不必一定要纠正过来,但是他总有一天他会发现生活的基础不在这里。比方说爱情,爱情不是在资本舞台上掌握的资本数量来决定的,当然你可以来决定一个婚姻,但不是love。所以这些事情都会让年轻人反思的,我究竟为了我的这些进步牺牲了些什么,这些牺牲的东西我认为他们会发现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那么这一点我的建议就是说,无论是哪一个行业,无论是受过大学教育或者没受过大学培养的年轻的人对吧,其实还是要读书,我说的是读好的书,好的书就是人文经典。其他的书你读了,有些是娱乐性的,有些是工具性的对吧,计算机教程就是工具型是吧,但是有些书是非读不可的。
苏苏:那您有没有对于年轻科学家的一些建议呢?
王德峰:科学家能够成为“家”的啊,一定是有境界的。
苏苏:那就年轻的科学研究者或从业者。
王德峰:科学工作者嘛,他就没办法了,因为他本来在大学里学的是这个专业,或者他甚至得了博士学位。就是说大学本科呢,一开始还是一种比较全面的修养,到了master,就硕士的时候,他已经是指向择业了,博士更指向择业。那么他一定是通过自己学到的某一个领域当中的能力来在这个领域当中为他所服务的单位,无论是企业还是其他什么的,做他必须做的贡献。这些事情都没啥问题。有一条就是说科学,他对它的运用一定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来自人心,比如刚才讲的。你比方说有的人专业能力很强的,他运用来实现某种伤害社会生活的、伤害别人的生命价值的东西,这是不可以接受的。这是一个科学工作者应当有的良知。比方说有一门科学叫金融学是吧,社会科学经济学的一个分支,那么你学了当然是可以到银行里工作或者到什么金融机构,但是你不能去凭借这种金融学知识去制造骗人的理财产品,那肯定不行。这就是最起码的一个就道德底线的问题。科学工作者有道德底线。
学生:谢谢王老师。